《沉睡的人鱼之家》-第一章 惟愿忘却在今夜 1-3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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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当薰子杯里的白葡萄酒见了底的时候,身穿黑衣的侍酒师走了过来。“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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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薰子杯里的白葡萄酒见了底的时候,身穿黑衣的侍酒师走了过来。

“二位接下来想品尝什么酒?”他看看薰子,又看看坐在薰子对面的榎田博贵,问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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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下一道菜是鲍鱼吧?”榎田问侍酒师。

“是的。”

“那么,”榎田对薰子提议道,“来两杯搭配鲍鱼的白葡萄酒怎么样?”

“嗯,好呀。”

榎田笑着点点头,对侍酒师说:“就这么办吧。”

“好的。您看这款怎么样?”侍酒师把酒单递给榎田,指着某款酒。

“唔,就这个。拜托了。”

侍酒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,转身离开。榎田望着他走远,说:“感到迷茫的时候,最好是让别人来做决定。要是不懂装懂,选出一种酒,万一不合适,都不知道该迁怒于谁才好。”

薰子微微侧着头,凝视着他白皙端正的面庞。

“老师也会迁怒于人吗?”

榎田苦笑道:“会啊。”

“诶,真是出人意料的一面呢。”

“其实,确切地说,我是不愿迁怒别人的。我觉得,最好还是不要这样。最重要的是,既然不想迁怒,那就从一开始把这个选项去掉,这才有利于精神健康啊。人是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的,无论何时。”榎田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,在薰子的耳边和心底回响。

薰子很清楚榎田想说的是什么,所以也不多说,只是在唇边勾起适度的笑意,轻轻点头。他似乎也对这个反应很满意。

侍酒师推荐的白葡萄酒很适口,看来榎田用不着迁怒了。为了配合主菜,他又点了半瓶红葡萄酒,不过这次的牌子是自己决定的。他说,偶尔也会有几款比较熟悉的酒。

“有自信的时候就积极行动,这是直面生活的铁律啊。”榎田促狭地笑了起来,露出一抹白牙。

主菜是肉,吃完之后便是甜点。薰子一边听榎田说话,一边清扫盘中的水果和巧克力。他讲着甜点的历史,言谈风趣。这是个很会说话的人。

“太好吃了,一不小心就吃了这么多。明天得去健身房好好游游泳。”薰子按按自己的肚子。

“摄取营养,燃烧热量,很理想嘛。你的脸色和一年前也完全不同啦。”榎田端着咖啡杯说。

都是托老师的福——这话到了嘴边,却没有说出来。难得畅谈一次,薰子不想让对话变得庸俗起来。

走出饭店,两人去了常去的那家酒吧,在柜台一角并肩而坐。薰子点的是新加坡司令(singaporesling),榎田要了一杯金汤力(ginandtonic)。

“今晚孩子们在哪里?还是在你家吗?”榎田倾斜着酒杯,在薰子耳边低语。

他的气息拂在薰子脸上,微微发痒。她轻轻点了点头。“我说去见同学。”

“这样啊。容我参考一下,所谓同学,是只有女性吗?”

“嗯,本来是想这么说的……”薰子瞥了他一眼,“不过,或许设定成其中也有男生更好一些。我还没和妈妈明说。”

“也好。那我的内疚感就减轻很多啦。毕竟我并不是你的大学同学,除了我们两人之外,也没有旁人在。”榎田将金汤力一饮而尽,“这么说,孩子今晚是在家里吗?”

“嗯,现在应该已经睡了吧。”

榎田心领神会地点点头。

这番对话并非毫无意义,相反,榎田问出这个问题,带着很明显的意图。薰子的回答,也是在领会了他的意图之后做出的。他们两人都不是小孩子了。

“该走了吧?”榎田边看表边说。

薰子也看了看时间,见刚过晚上十一点,便答道:“好。”

结完账出店,榎田的目光又落在手表上。

“接下来去哪儿呢?我还没怎么喝够呢。”

“有没有什么好店?小巷子里的酒吧之类的。”

薰子这么一问,榎田难为情地抓抓头。

“抱歉,今晚没做好那方面的功课。只不过,我得了一瓶好酒,正冰镇着呢,不知你是不是愿意一起去喝一杯?”

冰镇的地点,应该是他家吧。听今晚的交谈,似乎榎田有意让两人的关系更进一步。薰子还没去过他家,也没和他发生过关系。

她只犹豫了一瞬,马上给出了回答:“对不起。明天一早我得去接孩子们,那瓶酒恐怕只能老师一人独享了。”

榎田没有露出一丝失望之色,笑着轻轻摇手。

“一个人怎么喝得完。那就等下次机会吧。我正好去找找下酒的小菜。”

“好期待,我也去找一找吧。”

两人走到街上,榎田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。薰子独自坐进后座。这是为了防止流言滋生,免得街坊邻居说“播磨先生的太太被个男人用出租车送了回来”。

薰子用口型对车外的榎田说“晚安”,他也点着头,轻轻挥手。

车子一开动,薰子便深深吐出一口气。她感到自己还是太紧张了。

没多久,手机就响了,是榎田发来的邮件。“难得相聚,连新酒杯都准备下了。今晚也很愉快。晚安。”大概他觉得薰子今晚会跟他回家,早已做了一番布置吧。

要是去就好了,可是——

可是某些东西拉住了薰子。她自己也明白那是什么。

右手轻触左手无名指,上面嵌着一枚戒指。自从结婚之后,薰子就没有摘下过它。她已决定,在正式离婚前,绝不摘下。

2

资料上说,7号女受试者今年三十岁。她身穿一件黄色连衣裙,裙摆下脚踝纤细,脚穿一双与连衣裙很相配的白色运动鞋。不过,那鞋子并不是她自己的,而是研究团队准备的。虽然她自己穿来的浅口鞋跟也很低,不存在安全问题,但按照规定,试验时是要换上运动鞋的。

在研究人员的引领下,7号女性开始向起点移动。她手里没有拿盲人用的白杖。这是为了防止她在移动时获得不必要的信息。对盲人而言,白杖就是另一双眼睛。她心里想必十分不安吧。

女性到达了起点。研究人员把两样东西递给她。一样很像太阳镜,但功能完全不同,镜片部分安装着小型照相机,研究人员把它叫做“护目镜”;另一样是头盔,乍一看平平无奇,其实内侧全是电极。女性接过这两样东西,并未露出疑惑的表情,看来是已经参加过很多次试验,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。她熟练地戴上头盔和护目镜。

“准备好了吗?”研究人员问7号女性。

“好了。”她轻声回答。

“那就开始了。准备,start!”研究人员说着,边从她身旁退开。

7号女性戴着护目镜的脸左右转了转,提心吊胆地跨了出去。

和昌翻开手边的文件。她在东京都内的医疗机构工作,平时会乘坐上午八点的那趟电车上班。虽然视力几乎为零,但一定已经习惯在街上行走了。

首先迎来的是第一个难关。纸箱拦住了她的去路。女性堪堪在纸箱前停了下来。

其实,这已经很了不起了。

虽然目不能视物,又不能通过白杖碰触,却可以察知前方的障碍物。秘密在于装在护目镜上的照相机和接有电极的头盔。照相机捕捉的影像由电脑处理成特殊的电流信号,以电极为媒介,刺激女性的大脑。当然,她不会直接看到外界的影像,那种感觉,只是仿佛在茫茫白雾中隐约能感觉到一点什么。但即便如此,对盲人来说,这也是极大的福音了。

女性再次开始行走。她小心地从纸箱右侧绕了过去。和昌看见一名研究人员挥舞起双臂,摆出胜利的姿势。高兴还早呢,他瞪了那人一眼。那人却似乎并未注意到社长的视线。

虽然花了很长一段时间,但女性还是避开了纸箱和模仿电线杆的筒状物,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行走着。不过,就在快到终点的时候,她停下了脚步。前方一排斜放着三个足球,球与球之间的间距并不算太窄。

她静止了一会儿,终于还是摇了摇头。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有人叹息了一声。

研究人员走过去,等她摘下头盔和护目镜后,把白杖递给她。

“怎么样?”与和昌一起观看试验的男人带着自信与不安交织的表情,回头问道。他是这项研究的负责人。“虽然最后一关没能过去,不过和上次相比已经进步很多了。”

“还算过得去。她训练了多久?”

“三个月,每天训练一小时。有障碍物的步行训练,今天是第四次。”研究负责人竖起四根手指,似乎想说,仅仅四次就取得了这样的效果。

“的确,接近全盲的女性不靠白杖,就能这样来回行走,是很了不起的。不过,她似乎属于优等生。问题在于,对那些平日里不怎么出门的盲人,这种方式能起多大效果?”

“您说的没错,不过在下周面向厚劳省举行的听证会上,做到这样应该就足够了。”

“喂喂,我们做这个,难道仅仅是要让那些当官的满意吗?这不对吧。得把目标放得更高一些啊。不客气地说,这离实用化还远着呢。”

“啊,是,这我当然明白。”

“今天是合格了,不过还是要把问题收集一下,告诉小组长,把报告送到我这里来。”

在研究负责人回答“是”之前,和昌就已经转过身去,把文件放在旁边的折迭椅上,走向出口。

走出实验楼,回到社长室所在的事务本馆,独自进了电梯。中途上来了一名男员工,看见和昌在里面,微微一惊,旋即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去。

“你是星野君吧。”

“是,我是bmi三组的星野祐也。”

“前几天我听过你的发表,你的研究方向相当独特啊。”

“谢谢。”

“让我感兴趣的,是你对人类身体的执念。通常,对于那些脑部和颈椎等处受损,身体瘫痪的患者,都会采用脑机接口,利用脑信号让机械手臂等辅助机械运动。但你不同。你想把脑信号通过机械传达给脊髓,让患者本人的手脚动起来。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思路?”

星野挺起了胸膛。

“很简单。我觉得,无论是谁,都想用自己的手吃饭,用自己的脚走路,而不是借助于机械。”

原来如此,和昌点点头。

“说的也是。那么,你这么想,是否有什么原因?”

“有的。其实,我的祖父因为脑溢血,右半身偏瘫了。他的辛苦,我都看在眼里。虽然他努力进行复健,但直到去世,都没能像以前一样活动自如。”

“这样啊。你的设想很不错,不过,用一般的手段似乎是无法达成的啊。”

听了和昌的话,年轻的研究者严肃地点头道:

“非常困难。肌肉的神经信号结构,比机械要复杂上百倍。”

“是啊。不过,别灰心,思路与众不同的家伙是不会讨人嫌的。”

“谢谢您的鼓励。”星野再次鞠躬。

星野先出了电梯。和昌一直乘到顶楼,社长室就在那里。

在椅子上坐下的时候,手机收到了一封邮件。他带着不祥的预感一看屏幕,果然是薰子发来的。标题是“面试事宜”。心里的郁闷顿时多了几分。

“上次也说过了,周六要举行面试预演。母亲可以看见孩子们的表现。预演在下午一点开始,地点就在我告诉过你的那里。请务必不要迟到。”

和昌叹了口气,把手机搁在桌上,一股苦涩在嘴里弥漫开来。

harimatekusu株式会社,在祖父开办的时候,是一家办公器械制造企业。公司又叫播磨器械。父亲多津朗继承了公司之后,开始涉足电脑业。随着电脑走进千家万户,这一战略大获成功。作为企业,播磨器械属于中坚阶层,在业界也一直显示着存在感。

但一帆风顺的状态并没有持续下去。进入智能手机时代后,播磨器械遭遇了强劲的逆风。和许多日本企业一样,最初的迟疑给播磨器械带来了巨大的影响,无法与外企一较短长。多津朗裁减亏损部门,重组人员机构,艰难地度过了危机。

和昌在五年前就任社长,深感公司正在迎来巨大的转换期。经过冷静分析,他认为公司若是保持现状,在生存竞争中是无法取胜的。要生存下去,必须要有企业特色。

他寄予厚望的企业强心针,是早在担任技术部长的年代就倾注了不少心血的脑机接口(brain-machineinterface)技术,简称bmi。尝试通过信号,将大脑和机械连接起来,改善人类生活。他确信这必定会成为未来的主力商品。

基本上来说,bmi适用于所有人群,但更能表现出效果的,还是支持残障人士的系统。所以,和昌在这方面特别注重。刚才进行的人工眼试验就是其中一项。进行同样研究的企业和大学很多,但播磨器械却领先一步。也因此,才成功从厚劳省拿到了补贴。一切都顺风顺水,真是太好了。

是的,作为企业家的播磨和昌可谓春风得意。

但作为家庭的一份子呢?

和昌拿起手机,看看本周的安排。看见周六13点写着“面试玩儿”时,他歪了歪嘴。真是自我而又孩子气的写法。面试预演什么的,薰子是不想参加的。何况还要跟和昌装出一副恩爱夫妻的样子来,一定光想想就觉得心情沉重了。

和昌与薰子结婚八年了。雇薰子做同声传译的时候,两人相识,交往了将近两年的时间。趁着结婚,和昌搬离了居住多年的公寓,在广尾盖了栋独门独户的房子。那是一座西式风格的建筑,院子里种了很多树。

婚后第二年,两人有了第一个孩子,是个女孩。这个叫瑞穗的孩子健康活泼地成长起来,是个超级喜欢游泳和弹钢琴的小公主。今年夏天,瑞穗应该也会经常去游泳池吧。

第二个孩子比大女儿小两岁,这回是男孩。他们期待孩子能成为生存能力超强的人,于是给他取名叫生人。生人的皮肤极好,一双大眼睛顾盼有神,尽管穿着男孩子的衣服,但直到两岁之前,还是会有人把他误认成小姑娘。

但和昌完全不知道女儿和儿子的近况。他难得见他们一面。夫妻俩从一年前开始分居,和昌只身出户,现在独自生活在青山的公寓里。

原因毫不出奇:在薰子怀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,和昌找了个情人。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有外遇,却是第一次被薰子发觉。他一般不会和同一个女人长期保持关系,但当时不知道怎么的,就这么拖了下去。那个女人也没什么特别之处。非要说的话,只不过是因为和昌工作太忙,没时间和她一刀两断罢了。

他本来是尽量避免和脑子不好使的女人交往的,不过很遗憾,这个情人比他想的更糊涂。她对好些朋友说,自己搭上了播磨器械的社长。现在这年头,以“只告诉你,到此为止哦”开头的话,才不会真的“到此为止”呢。这一信息通过sns扩散开去,终于被薰子布下的天罗地网捕获了。

当然,和昌没有马上承认。但薰子获得的信息包括一些很具体的内容。比如和情人单独去温泉旅行的日期之类。那天,和昌说自己去参加高尔夫之旅来着。薰子已经确认过了,那完全是谎话。

我不想把你做过的事翻个底朝天,薰子说。她接着说,既然心里有了怀疑,一起生活还有什么意思?所以,如果是真的,你还不如干脆实话实说了吧。

妻子是个聪明的女人,这一点,和昌比谁都清楚。要是继续装傻,她恐怕不会接受。就算表面上平静无波,但就像她说的,怀疑的火苗仍然无法熄灭。

而且,和昌毕竟理亏。在这种事情上费神烦心,总是徒劳无益。另外,不能否认,在薰子坚持不懈的追问下,他也变得心浮气躁起来。

和昌承认自己有了情人。他没有丢面子地给自己找什么借口,也没说“只是玩玩而已”、“一时冲动”之类的话。

薰子没有失去理智。她带着愤恨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之后,盯着和昌的眼睛,说道:

“我从之前就对你很不满了。最主要的,在养育孩子方面,你帮不上我。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,我也放弃了。我知道你没时间,而且让孩子们看见父亲努力工作的样子,对他们也是很好的教育。但是,对一个背叛家庭的父亲,我们是不会一边说着‘慢走’,一边目送他出门的。”

和昌问,那我要怎么做?

不知道。她回答。

“我不想让孩子们发现异常。现在我心里想的,就只有这个。生人还小,但瑞穗已经懂得很多事情了。如果父母彼此疏远,她一定会马上发觉的。一旦发觉,就会受伤。”

和昌点点头。妻子的话具有很强的说服力。

“要不我暂时离开你们,自己生活一段时间?”

对这个建议,薰子的回答是:“也好。”

3

被薰子称为“培训班”的地方,就在目黑站旁边。和昌还是第一次来这里,不过一边对照着官网上的照片,一边寻找建筑物,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情。他仰望着乳白色的大楼,拍拍胸膛,给自己鼓了鼓劲,然后迈开大步向电梯走去。“培训班”在四楼。

和昌在电梯里看了看时间。离下午一点还差几分钟,他总算松了口气。让他紧张的不是面试预演临近,而是如何面对久未见面的妻子。他发现,自己盘算这个已经很久了。

电梯在四楼停下。踏出电梯,旁边就是一个类似等候室的空间。柜台后面有一名女性工作人员,正微笑着向他问好。和昌寒暄了几句,回身打量这层楼。摆着几张沙发,上面坐着几名男女,薰子就在其中,穿着一件深藏青色的连衣裙。她已经注意到了和昌,正望着他,从脸上很难读出她的感情。

和昌走过去,在她身边坐下,小声问:“这就开始了吗?”

“应该会按顺序叫名字。”薰子用平淡的声音回答,“别让手机发出声音。”

和昌从内袋里掏出手机,改了一下设置,又放回去。“瑞穗和生人在练马吗?”

练马是薰子的娘家。

“妈妈说带他们去游泳池了。美晴他们在那儿等着呢。”

“哦。”

美晴是薰子的妹妹,比她小两岁,有个和瑞穗同龄的女儿。

“哎,”薰子看着和昌说,“到正式面试的时候,你会把胡子刮掉的吧?”

“啊,嗯。”和昌摸着下巴,他特意留了一层胡茬。

“你有没有预习过?”

“看了看。”

薰子事先把面试可能会问的问题通过邮件发给了他。报志愿的动机什么的。和昌虽然做了准备,却没什么自信。

和昌的目光望向墙上的告示栏。告示栏上贴着著名私立小学的考试日程表,还有特别讲座指南。

对所谓的考试,和昌没什么兴趣。他觉得,即便上了名校,孩子也不一定能受到与名校相符的教育。但薰子不这么觉得。她说,她不想让孩子上名校,而是想让他们上一所好学校。可是,什么样的学校才是好学校呢?判断标准是什么?和昌这么问的时候,薰子只丢下一句:“这种事,对不帮忙带孩子的人是说不清楚的。”

这番对话,是在和昌的外遇曝光之前进行的。如今,他也无意对薰子的教育方针指手画脚。

分居半年后,夫妻俩曾经谈过未来。和昌虽然已经与情人分手,但他模模糊糊地觉得,日子恐怕很难恢复到从前了。他不认为薰子会打心底里原谅他,而自己如果一直带着内疚感生活下去,也实在太辛苦。

一问,薰子似乎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。

“我是记仇的人,总会想起你的背叛。就算不见面,心里还会有种种怨恨。要是这样生活下去,我会变得很惹人厌烦的。”

很快,就谈到了离婚的话题。

两个孩子都由薰子抚养,在这一点上,两人达成了共识。关于补偿费和抚养费,和昌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吝惜,所以也没起争执。

让双方有点为难的,是广尾的房子该怎么办。

“光我和孩子们住,实在太大了。管理起来也麻烦。”

“那就卖掉好了。我也不想一个人住在里面。”

“能卖得掉吗?”

“应该没问题吧,还不算旧。”

房子建成了八年,和昌只在里面住了七年。

除了房子,还有一个问题,那就是什么时候提出离婚申请。薰子说,瑞穗要考试了,不如等这件事告一段落之后再说。

和昌同意了。于是,在瑞穗的小学入学考试结束之前,两人还得扮演一对恩爱夫妻。

“播磨先生。”这个声音让和昌回过神来。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小个子女人走了过来。薰子站起身来,和昌也跟着立起。

“请进那个房间。”女人指着角落里的一扇门,“敲敲门就会有人应了。父亲先请。”

“好的。”和昌答道,整了整领带。

事情发生在他走过去,刚要敲门的时候。

“播磨先生!”有人叫道。回头一看,柜台里的女员工正手拿话筒站着,表情僵硬,“您家里打来的电话,说有急事。”

薰子看看和昌,跑过去,拿过话筒。仅仅交谈了几句之后,她的脸上就失去了血色。

“在哪家医院?……等等。”

薰子抓起台面上的小册子,用旁边放着的圆珠笔在空白处写着什么。和昌在旁边一看,好像是医院的名字。

“我知道了。地址我来查。……嗯,总之,我马上过去。”薰子把话筒还给女员工,看着和昌,“瑞穗在游泳池溺水了。”

“溺水?怎么会这样?”

“不知道。你查一下这家医院在哪里。”把小册子塞给和昌之后,薰子就打开面试室的门,走了进去。

和昌一头雾水,掏出手机开始查询,还没查出个所以然,薰子就出来了:“找到没有?”

“还要一会儿。”

“边走边查吧。”薰子向电梯走去。和昌一边看手机,一边追了上去。

走出大楼时,他找出了医院的地址。两人拦下一辆出租车,把地址告诉司机。

“刚才的电话是谁打来的?”

“爸爸。”薰子生硬地回答着,从包里掏出手机。

“怎么回事?带孩子去游泳池的不是岳母吗?”

“是啊,可是联系不上。”

“联系不上?为什么?”

“你等等,”薰子烦躁地摆摆手,把手机凑到耳边。电话似乎很快就接通了,她开口道,“啊,美晴,什么情况?……嗯……嗯……啊?”她的面容扭曲了,“老师呢?……哦……嗯,我知道了。……我正在赶过去的路上。……嗯,他也一起。……待会见。”薰子挂断电话,表情阴郁,把手机放回包里。

“她怎么说的?”和昌问。

薰子深吸一口气,道:“说送去icu了。”

“icu?这么严重吗?”

“具体情况还不清楚,但是好像还没苏醒。据说心脏跳动在一段时间内都曾停止过。”

“连心跳都?这是怎么回事啊?”

“我不是说了吗,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啊!”薰子尖叫道,接着,泪水便盈满了眼眶。

对不起,和昌低声道。居然把无法掌握情况的焦躁转嫁到她身上,他对自己感到一阵厌恶。看来,我真不适合当父亲和丈夫啊,他想。

一到医院,两人就像赛跑似地飞奔起来。正要赶去问询台,一声“姐”让他们停下了脚步。

美晴红着眼圈,一脸悲伤地走了过来。

在哪儿?薰子问。美晴指着里面:那里。

三个人乘电梯上了二楼。美晴说,icu里的抢救还没有结束,究竟是什么情况,医生也还没有对家属作出说明。

美晴把他们带进了一个房间,门口挂着“家属等候室”的牌子。屋里摆着桌椅,里面还有一块铺着地毯的区域,角落里放着几只坐垫。

薰子的母亲千鹤子伛偻着坐在椅子上。旁边是刚满四岁的生人,还有瑞穗的表妹若叶。

看见和昌等人进来,千鹤子站起身,手里还攥着一块手绢。

“薰子,我对不起你。还有和昌,真对不起。跟在旁边居然还出了这种事,我真不如死了的好啊。”千鹤子说着,用手绢揉着脸,哭了起来。

“出什么事了?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薰子揽住母亲的肩,催她坐下,自己也在旁边坐了下来。

千鹤子像孩子似的一味摇头。

“我不知道啊。有个男的忽然叫起来,说有小女孩溺水了,我才发现小穗不见了……”

“不是的,妈妈,”美晴在一旁说,“是若叶先发现小穗不见了,问起来才发觉的,不是吗?然后开始慌慌张张地找起来,才被找到的。”

“啊,”千鹤子双手捂着脸,“是啊……不行,我脑子里乱得很……”

看来是所受打击太大,记忆出现混乱了。

美晴接着解释。她说,确切地讲,瑞穗不是溺水,而是手指卡在排水口的网眼里拔不出来,被困在了游泳池底。人们硬把她的手指拔了出来,但那时她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。众人马上叫来救护车,将瑞穗送往医院,进了icu。现在,美晴等人只知道瑞穗的心跳恢复了。但医生说,这并不等于恢复意识。

等救护车的时候,美晴试图联系薰子,但手机怎么都打不通。因为面试预演临近,薰子把手机给关了。千鹤子虽然知道薰子去干什么了,却不知道那地方在哪里,叫什么。美晴只好先打电话通知家里的父亲。父亲知道瑞穗上的是哪个培训班,好像是某一次瑞穗自己告诉他的。父亲对美晴说,薰子由我来联系,你们好好地守着小穗。

“说是守着,可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啊。”美晴说着,垂下眼睑。

美晴的话让和昌心中百味杂陈。薰子的手机打不通,一般来说,不是应该打丈夫的手机吗?之所以没打,或许是以为他也关了机吧。但恐怕美晴已经不当他是姐夫了。

不过他没有怪美晴。分居的原因,薰子至少肯定和妹妹讲过。和美晴偶然碰面的时候,她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。

和昌看看表,快到下午两点了。如果美晴说的没错,事故发生在薰子关机期间,那就是下午一点之前没多久的时候。集中抢救已经快一个小时了,瑞穗小小的身体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呢?

还不知道姐姐出了什么事的生人烦躁起来,缠着千鹤子要回家。若叶虽然知道表姐的悲剧,但薰子对美晴说,让她一起等在这里实在是太可怜了。

“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,美晴你也回去吧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美晴说了这么一句,又沉默了,浮现出迷茫的神色。

“要是有什么事我再联系你。”薰子说。

美晴点点头,凝视着薰子:“我会替小穗祈祷的。”

“嗯。”

千鹤子和美晴她们一走,空气变得更加凝重。医院里的空调温度适中,和昌却只觉气闷,解开了领带,又脱掉了外套。

两人不交一言,只顾等待。期间,和昌的手机响了好几次,都是工作上的事情。虽说是周六,工作邮件还是来了一封又一封,都是公司邮箱转发过来的。他索性关了机。今天,就让工作见鬼去吧。

家属等候室的房门每次打开的时候,就能看见旁边icu的入口。和昌过去看了好几次,大门依旧纹丝不动。里面进行着什么,完全是个未知数。

他觉得喉咙干渴,便出门买饮料。在自动贩卖机买瓶装日本茶的时候,向窗外一看,才发现夜色已经降临。

晚上八点多,一名护士走了过来。“是播磨先生和播磨太太吧?”

“是的。”和昌与薰子同时站了起来。

“医生有些话要对二位说,二位方便吗?”

“好。”和昌看着这名三十来岁的护士圆圆的脸庞。从她脸上里看不出吉凶,只有护士们惯常的那种面无表情。

护士带他们走进icu隔壁的一个房间。在摆着电脑的桌上,一位医生正在文件上写着什么,见他们进来,马上停了笔,请他们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。

医生说自己叫近藤,专业是脑神经外科。他大概四十多岁年纪,额头宽阔,给人一种理智的印象。

“我把现在的情况向二位说明一下。”近藤交互看着和昌与薰子,说道,“但是,如果二位想先看看孩子,我会马上带二位过去。只不过,我想,根据目前的情况,稍微获知一些预备信息,也许会更容易接受现实,所以才让您二位来到这里。”

他的语气很平静,但字斟句酌的说话方式,让人有种非同寻常的感觉。

和昌与薰子对视一眼,重新望向医生。

“情况很严重吗?”他的声音有些颤抖。

近藤点头道:“还没有恢复意识。您或许已经知道,病人送医后,心脏很快就恢复了跳动。但在此之前,她全身的血液供给几乎都丧失了。其它器官受损后还可恢复,但大脑却不一样。详情我会慢慢告诉二位,不过很遗憾,令嫒的脑损伤是极严重的。”

医生的话让和昌一阵眩晕,宛如身在梦中。脑损伤?那是什么?脑机接口还有bmi技术,稍微有点后遗症的话,一定能起点作用——他想,待会可以用这些话鼓励身旁无疑也陷入了绝望的薰子。

但薰子哽咽着问道:“是不是有可能无法恢复意识了?”而近藤的回答则彻底让和昌崩溃了。

近藤深吸一口气,答道:“您或许最好还是这么认为。”

薰子双手掩面,低低哭泣。和昌全身微微颤抖,无法抑制。

“不能治疗了吗?已经无计可施了吗?”他艰难地问。

近藤镜片后面的眼睛眨了眨。

“当然,我们会全力以赴。只是现在,我们无法监测到令嫒的脑部活动。她的脑电波是平坦的。”

“脑电波……就是脑死亡吗?”

“原则上,现阶段还不能使用这个词。脑电波表示的主要是大脑的电波活动。具体到令嫒的情况,至少可以确定,她的大脑并未发挥功能。”

“意思是,大脑之外的器官还有可能在发挥着功能?”

“那就成了迁延性意识障碍,也就是植物人状态了。但是——”近藤舔了舔嘴唇,“这种可能性极低。呈植物人状态的患者,虽然身体状况异于常人,但脑电波依然会呈现出波形。另外,从mri检查结果来看,也很难说她的大脑还在运作。”(注:mri,核磁共振成像)

和昌捂住胸口,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。不,心底像有什么东西被紧紧揪着,一阵一阵地痛,连坐着也极痛苦。他想发问,大脑却拒绝进行思考,脑海中一片空白。

身边的薰子仍然捂着脸,身体痉挛一般颤抖着。

和昌做了个深呼吸,问道:“要获知的预备信息,就是这些了吗?”

“是的。”近藤回答。

和昌碰了碰薰子的后背。“去看看她吧。”

恸哭声从她的指缝间流出。

近藤带他们踏进了icu。两名医生一左一右站在病床边,正盯着仪器,不时进行调节。近藤对其中一名医生说了几句,那医生严肃地回答了些什么。具体对话听不清楚。

和昌与薰子一起走近病床,黯淡的情绪重新笼罩了他们。

躺在床上的,毫无疑问是他们的女儿。白皙的肌肤、圆圆的脸蛋、粉红的嘴唇——

但她睡得并不平静。各式各样的管子缠绕在她身上,人工呼吸器插进喉咙,让人心如刀绞,恨不得替她去受这些苦痛。

近藤走过来,说:“她无法自主呼吸。”他好像看穿了和昌的内心,又说:“所有能想的办法,我们都用上了,但还是这样的结果,请您二位原谅。”

薰子想靠过去,又停下脚步,回头看看近藤:“我可以碰碰她的脸吗?”

“请便。”近藤答道。

薰子站在床边,小心翼翼地用手抚上瑞穗雪白的面庞。

“暖暖的。软软的,暖暖的。”

和昌也站在薰子身边,俯视着女儿。虽然周身缠绕着管子,但细细看去,她的睡颜依然恬美。

“她长大了呢。”和昌久久凝视着瑞穗的睡容,忽然说出了一句完全不搭调的话。

“是啊。”薰子喃喃道,“游泳衣,今年也新买了一件。”

和昌咬紧牙关,心中有某种东西在激烈地往上涌。不能哭,他想。就算要哭,现在也不是时候。他从刚才就一直这样告诫自己。

某块显示屏映入眼帘。和昌不知道那是监测什么机能的。电源虽然开启着,但屏幕上却漆黑一片。

屏幕上映出和昌与薰子的身影。丈夫一身黑色西装,妻子一件深蓝色连衣裙,宛如服丧一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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